記得小時候在某個同學家的客廳牆上,看過一張表框的獎狀寫著「模範母親」,我心裡納悶:母親還有可以模範的呀?

那天我是去作客的。環顧屋內的各樣空間和擺設,我可以想像為什麼那裡有個模範母親:一架木頭原色鋼琴,譜架上翻了好幾次依然保持乾淨整潔的樂譜。白色皮質沙發L型繞著深灰色小矮桌,桌上一株青花瓷插著文心蘭,桌下暗紅色純羊毛地毯。餐桌上放著食譜和高級裁縫車,車針下是張極精緻的拼布作品。櫥櫃置列十數張西洋經典老歌專輯,還有古典音樂,另一層是一些陶瓷藝品、旅遊帶回來的異國風小玩意,上層框立的相片:墾丁海灘、鋼琴比賽頒獎、東京迪士尼樂園、某家義大利麵店。那母親極美,白皙高挑,總是穿著連身洋裝,在鏡頭前笑得很燦爛,及腰的長髮拉出男孩心目中成熟女子溫柔的意象。早晨的陽光從米白色的繡花窗簾照進來,十分柔和溫煦,幸福的氣味飄散在新粉刷的牆壁間。這位模範母親當之無愧。

 

如何選出模範母親的?

身為母親就夠了

我不知道模範母親是怎麼選出來的,是否有明確的報名資格和可以具體羅列的評比項目,但如果有任何,那位母親似乎全面達標:育有一子一女,兩個都成績優異,學音樂,丈夫收入高,擅長手工藝和裁縫,臉蛋身材皆好,喜歡做菜,沒有懷孕後的老態。至少我想不出其他能列在清單上勾選而未被勾選的項目。

同時我也想到以一些對比性的母親,一些生活中更常見的平庸母親:聚在一起抱怨孩子功課差,丈夫只出一張嘴,手痛腳痛肩膀痛,深受老花眼和各樣更年期的生理退化困擾,說話和動作都大喇喇的,沒有美色和夢想,有經濟壓力。

然而她們也被堂而皇之地冠上「母親」這頭銜,與這人生勝利組媽媽成為同一種人了。細究其裡由,一種幾乎叫人斂容的溫柔莊嚴臨到我。她們當然是同一種人,因為她們都忍受過懷孕的痛,和那與痛相伴的沉甸甸的喜悅;她們想過要給孩子起什麼名,發呆時就常在嘴裡空自嚼了幾個好聽的字;她們破過羊水,做過月子;她們被嬰兒的哭聲夜夜吵醒;她們為孩子的發育焦慮過,為他們的成績擔心過,為他們的調皮搗蛋氣哭過,也為他們青春期的叛逆喪氣過。

她們一樣的地方比不一樣的地方還要多,所以才被叫作母親。這位外表光鮮亮麗的媽媽也為養育勞累抱怨過,那些平庸俗氣的歐巴桑也為子女做過浪漫的夢,她們共分同一種高貴與卑微,所以被叫作母親。她們的互文性比對比性還要高。

我仍納悶,母親之中也可以像選模範生那樣選出個代表嗎?也可以透過一些可計量的標準比出第一第二第三名嗎?成功和失敗,優秀和平庸,厲害或不厲害,這些字眼在「母親」一詞之下顯得多麼沒有意義。一位母親的所有高貴就在於她是一位母親,一位平凡的或非凡的母親,有好丈夫或不好丈夫的母親,因孩子而有面子或丟面子的母親……

 

身為母親就是一切

身為母親就夠了

母親這個頭銜太好,讓任何可以在前面冠上的形容詞都顯得沒有意義,它本身就包含了一切高貴與卑微、溫柔與粗糙、宏偉與細膩、辛勞與幸福,這些既相反有相似的詞。它本身已經是上天頒下的最高榮譽,人為的獎狀、勳章、謝禮、匾額,就顯得多餘而俗不可耐了。

母親就夠了,不必模範母親。我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