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掃墓是沒那個必要,畢竟墓還太新。

書又翻了一頁。

向來沒有掃墓的習慣,她對這個詞有點陌生,好像以為要有一碑長了雜草或結滿蜘蛛網的墓給人去掃。她沒有那種墓,也沒有那種因經過了時間的翻弄而散亂待整理的悲傷。或許明年會有,有個值得紀念的或應當複習的嚴肅時刻,她希望會有,但現在是沒有,有的只是一座突然、荒謬,還沒能適應墓園的土壤和水質的乾乾淨淨的墓。又何從掃起?

她平常不怎麼關心宗教,卻在他死後的隔天開始讀摩爾門經,至今才三週,書籤已經放在摩羅乃書的位置。書是他給她的,很早以前就給了。她那時候很明白地跟他說:「我是不會信你的教的」,他卻笑答:「難說,你也說過不會和我在一起的」,她也笑了。她就是愛上他那天高地闊的爽朗笑嘴。

為了表示她的倔強,便將那本書束之高閣。一來本來就不信神也對宗教無感,二來是情人間的負氣:「哼,我第一次說死都不會和你在一起,後來卻許了你的告白,這次我說不會信你的教,我若再許你,豈不就連敗給你兩次!」所以,她一次教堂也沒去過,不論是他講的安息日聚會,或其它什麼什麼晚會。家人家庭晚會?好像是這樣講吧,也不記得了。反正為了保持一份自尊,一份可以拿來嬉鬧或炫耀的矜持,她就不願意在這點讓步。

唰唰的翻書聲在昏黃的桌燈下意外清脆。冷靜的頭腦讓她的閱讀十分流利。

那麼現在事情改變了嗎?也未必然。她讀摩爾門經不是要尋找信仰或心靈的安慰,她認為心靈的安慰只能來自時間的沖洗,只能來自倔強和日復一日硬化自己的心以作繭自縛。畢竟她已經習慣這些了。父親離開時她以淚洗面,喪志的母親後來自殺。第一個男友提分手時,她連續兩天不吃一口飯,房間亂得像被搶劫。養了十年的狗病逝,從此懼怕河堤映過的雲影。安慰云云,對她只不過是傷口劃破了又結痂,結痂了又劃破,結痂,劃破,終至壞死而感受不到任何刺痛。原來,她不是沒有墓可以掃,而是柔軟之心田(啊,本來還種植著夢想和紅色橙色的花呀)已成了亂葬崗,砂塵如霾霧,碑文殘破不可辨識,枯骨找不到相配對的亡魂。

如今多了一座新墳又有什麼差別?千萬亂石中再添一塊頑石罷了。已經無法再痛,或再止痛。那又為什麼要讀呢?

淡淡的月光。

在書桌前她突然想起,眼睛移開了紙頁往窗外一瞥。

沒錯,那一夜是有月光的,在她穿著黑衣服失魂落魄的遊走在黑闃的巷弄間,他身著白衫出現,與那背景的月光朦朧地交織──是這樣嗎?不是的──其實在看到他之前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任何月光,因為她的心是一片死黑,失父失母失寵伴的死黑,是在看到他之後才意識到有淡淡的月光在後面──或許也不對?──其實那時候根本就沒有月光。是他的白衫在記憶裡閃耀,變成了那夜的月光。

突然間,那道光透過文字穿射進她沉默封閉的亂葬崗,照出一條一直存在卻始終被掩藏的窄小道路。

她走在那路上,空氣乾淨無比,沙塵都止息了,除了她的腳步沒有任何聲音。碑石不再殘破,碑上的字在月般的柔光下如此清楚,一切清明、安詳、寧靜。

她流淚了,那是事發三週以來的第一滴眼淚。眼淚滴在摩爾門經末頁最後的字句:「與你們相會。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