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上
驚天動地的一聲哭喊搖醒了整節睡眼惺忪的車廂,早上七點,飄浮在空氣中的西裝、長褲、制服裙、高跟鞋這時才著實填進了人皮骨肉,書包、手提包、名牌夾、智慧型手機也頓時有了臂膀軀幹支撐而不再懸浮。下一站──台北車站(依序:國語、台語、客語)──next station──Taipei main station──好像連這念了千百回合都毫無倦意的完美女聲都因那爆破的哭聲而亂了抑揚頓挫。
大家看著那嬰兒──五官皺成一團,臉像猴子屁股一樣紅,四肢奮力揮舞──好奇那渺小的肚子為什麼可以吐出那麼大的聲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摟著嬰兒的手臂搖搖搖,其實大概只有她覺得不好意思,大家只是呆看,還在適應這對於早班捷運來說太過新鮮的生命猛力,就像所有西裝制服高跟鞋還在適應人體的溫度。大家的眼光都看著她和它(她?他?沒關係,英文裡只說它)──台北車站(國語、台語、客語)──Taipei main station──嗶嗶嗶左側門開,剛剛一瞬間眾人目光合一的默契和任何可能存在的親密感又在一瞬間瓦解了,人去,人來,換了一批西裝、制服、高跟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對新的一批說。
下一站──中山──
餐廳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
炸蝦和可樂餅的味道嘰嘰喳喳,和老闆高喊的歡迎光臨一樣沸沸揚揚。「欸,我跟你說喔我那天看到一個包我超想買的」「是嗎是嗎,我昨天在微風廣場妳知道遇到誰嗎──」「喂!下星期三妳們有沒有空阿,妳們想不想去看XXX」「喔,那個男主角超帥!」「是不是~」「對了對了,說到這個阿我才想到我那天發現一家……」
框啷!
坐在兒童座椅的寶寶打翻了親子雞排丼。瓷碗碎片噴到隔壁「單身女性桌」的某隻穿著名牌拖鞋的腳旁邊,紫色趾甲油上貼著水鑽。她們熱烈的對話這時才停止,大概有三秒鐘之久。
「唉唷,好危險啊」「搞什麼嘛」
「妳看那個北鼻好可愛喔」「真的欸」「對對對,我還沒說完──」「摁摁摁,妳說」「我那天發現一家腳底按摩店,聽說那個老闆阿是之前電視上說的……」
她們沒有注意到,一個女人幾乎是以半跪半爬的姿勢將手伸向那拖鞋旁撿起碎片,再非常狼狽地起身。
油膩的炸蝦送上,但女人早已失去了食慾。服務生非常不爽地看她一眼,踱步去拿掃把拖把。
電影院
她選擇坐在前面邊角實在奇怪,明明還有那麼多後排中間的好位置。
壁側的燈打黑了,只剩嚼爆米花喀茲喀茲的聲響。轟轟轟,銀幕奏亮,預告片電光石火風移影動,槍聲,激動的表情特寫,一句沒頭沒尾的台詞,甩尾特技。
我注意到她推開了門離開,不知道是她還是小朋友想上廁所。再急急忙忙地回來。
開演後十分鐘,她又出去了一次,回來,三十分鐘後又出去一次。想必是小朋友出了些狀況,我同情地想。從門縫流進來的光很難不干擾觀影,儘管她已經盡量微微打開微微關上,腳步子儘管著急仍是用掂的。
第四次出去她就沒有再回來了。我猜她不會再帶孩子出來看電影了,因為多付一張兒童票,等於什麼也沒看到。
診所
披頭散髮坐著等藥,路人從貼有醫生姓名的落地玻璃窗能清楚看到她的身影。說她披頭散髮主要是因為:看不到她的臉。她整個人腰彎下去,胸部貼著膝蓋,頭垂在兩脛間彷彿瀕死動物漸漸失去知覺,長髮及地。
XXX小姐。終於喊到她的名字了她抬頭,熊貓眼、戴口罩,幾根頭髮如游絲在眼前晃盪,用手悻然一撥。三個小孩也跟著媽媽站起來,走到櫃台。全部都戴口罩。
「這包是給美梅的,這包是給底迪的,這包是葛格的,這包是馬麻妳的」護士小姐見怪不怪,語氣仍十分小兒科診所式的專業。
「馬麻,又有新藥了喔,上次那一包我好像還沒吃完欸…」葛格說。馬麻沒有回答,幾乎已經是閉著眼睛在走路,左手牽一個,右手牽兩個。
*
這些景象你看過嗎?
母親在城裡的大街小巷出沒,在五光十色的螢幕和琳瑯的商店櫥窗之間,一身的不合時宜,與城市講求效率與標準化的現代工業感脫離,也與消費汰換各種摩登和各種短暫滿足的商業風氣脫鉤。她們處處可見,卻又不為人知,常常轟烈登場(因為孩子),卻又淡漠退出,總引來路人的注意和淺薄的批評(或同情),卻又很快被遺忘。
但是她們沒有被天父遺忘,包括有許多狼狽和失眠的夜,許多體膚之痛和情緒的折磨。
因為,她們所照顧的,是天父的孩子。
祂看著祂的孩子,也用心(帶著感激和尊重)看著那些照顧、養大他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