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面向後院的階梯上,我手抱著膝,臉埋在中間。西洋流行歌手沙啞迷人的嗓音,從我背後未關的門傳過來,還有小孩子叫鬧聲,烤雞的香氣和那盞水晶燈的光,都打在我背上,很痛。我看著院子空曠的草地,越深的地方越暗。
我知道等一下生日蛋糕就要拿出來了。我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麼:要躲在儲藏室,等到那場荒謬的假停電結束後,再彈著吉他悠悠地走出來,唱他最喜歡的流行歌,然後電燈一打開,二十吋的雙層大蛋糕就擺在他眼前──真是可笑,爸媽從一個月前就討論地喋喋不休,加上妹妹的助陣,整件事都變得更愚蠢。他們甚至還請了鄰居弟弟躲在地下室操作電源總開關──噢,我真難以想像。為他的生日!
我親愛的弟弟
兩年前他摔門的聲音我還記得很清楚。扛著背包和一箱行李,說要搬去和那女人住。媽在門口勸了些什麼,我只聽見他大聲咆哮,叫我們以後都不要去見他,從此斷絕關係。門甩上後媽在那呆站了好久,我那時是嚇壞了,也沒有上前安慰她。
現在呢?跟那女的分了?還是生意失敗要回來討錢?不是說自己很有本事投資嗎?我恥笑,走到院子最裡面的地方,草搔著腳踝,那扇門的光還是照到這裡來,但已經很微弱了。倚著籬笆,這樣看著自己的家,感覺好奇怪。
突然,燈熄了。
他們現在一定在等我的吉他聲。
每一秒鐘都像令人窒息一樣。
我以為我會幸災樂禍地歡呼,但怎麼眼淚流下來了?
其實應該離開這個家的是我吧?
也是兩年前,我跟爸提過想去英國留學,他拒絕了,因為家裡有奶奶要照顧,奶奶身體越來越不好,而且媽也捨不得。我當時心裡雖想:家裡又不是沒有錢,請一個傭人雇不可以嗎?但還是吞下去了,我知道爸的個性,一爭下去就沒完沒了,而且他也不會讓步的。而且在他眼中我向來都是溫順服從的孩子,對吧?
只是我沒跟他講,我有一個喜歡的人在英國。那是台大三年級的時候,我認識的一個交換生。那時我們常在圖書館旁邊的咖啡廳聊天,彼此請教功課。她回國後我仍陸續跟她通信。她說她要去英國某大念研究所。我聽爸的話留在台大。後來通信也就越來越少了。可能也交男朋友了吧?
倚著籬笆我淚流不止。燈又突然開了。我背過去,覺得好刺眼,我不敢看。
他們現在一定很生氣。氣我害他們計畫泡湯,他們一定在怪我搞砸了這場派對。我愛吃醋、我小心眼、我不懂的原諒。他們一定是這樣子在說我。
為什麼?我不明白,我一直都這麼努力,努力讀書、努力當個孝順的孩子,從小沒跟父母要過一次零用錢,不曾光明正大談過戀愛,為什麼我就不能就這麼叛逆個一次?
而弟弟花天酒地,從小往外跑,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同居。現在他回來,大家為他慶祝。
我看著外邊的黑,好濃好濃,我哭了好久好久。
突然聽到腳步聲在我後面,我直想走開,但我被叫住了。
是媽媽。
但當我慢慢轉身的時候,我發現不只有媽媽。還有我的弟弟。我最不想見到的人。燈光把他們長長的影子映在草地,我為臉上的淚水感到很難為情。音樂和烤雞的香氣仍在空氣中盤旋。這理應當是個清涼、甜美的夜,我卻在這撕心裂肺。
我想辯解什麼卻說不出口,想逃腳又像凍結般一動也不動。突然,一雙手臂抱住我。緊緊抱住。
不是媽媽。
「…謝謝你讓我回家……謝謝你…」
他泣不成聲。除了記憶中遙遠的童年,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哭。
我的憤怒瞬間化成一種愛的憐憫和懊悔。
那晚,我和他在院子聊了很久,在大家都睡了以後。我才知道,這兩年他歷經了怎樣痛苦的生活:愛人外遇、投資賠得一文不剩、到工廠做過苦工、和喝酒的人打過架。他邊講邊讓我看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傷口。他告訴我,他之所以能提起勇氣回家,是因為想到我,他說我從小就給他很好的榜樣。
我看著天上的星星,忍住淚水,內心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但同時也想要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讓涼風和星輝見證此刻兄弟的重修舊好。但過了一下,突然想到似的,我說:
「有一句話,我還沒對你說」
「什麼話?」
「生日快樂」
我們看著彼此,都笑了。然而眼淚還留在臉上,在這個清涼、甜美的夜。